內容簡介
這個世界上
惡人比比皆是
但那些與魔鬼立約、懶惰又自戀的說謊之徒
請務必小心應付!
拿兒子性命做賭注的男人、想跟治療師發生關係的女人、以最吝嗇最省事方式敷衍孩子的父母、懦弱無能的丈夫、操縱欲強的妻子,與邪惡何干?戰士在戰場上殲滅敵人順理成章,然而當槍口毫不留情地朝非武裝村民大規模地殺戮,竟無一人受良心譴責,他們竟絲毫不清楚自己在作惡!
被喻為當代精神導師的派克醫師繼《心靈地圖》之後,在本書中娓娓道來個體與團體之惡,做為研究邪惡心理學的基礎。
研究邪惡,仍然是進行式。請讀者務必慎思明辨,謹慎以對!
作者簡介
史考特.派克(M. Scott Peck, M. D. , 1936-2005)
紐約市出生,哈佛大學畢業,凱斯西儲大學醫學博士。曾服役於陸軍醫療部隊、擔任精神科開業醫師。1984年創辦團體激勵文教基金會(Foundation for Community Encouragement),提供心理專業指導,協助無數的組織建立真誠共識團體。派克著書、演講不輟,是備受推崇的作家、思想家、精神科醫師,以及深具影響力的精神導師。 1978年出版處女作《心靈地圖》(The Road Less Traveled),是派克醫師最暢銷的一本書,銷量超過一千萬本,《說謊之徒》是他的第二本書,與《超越心靈地圖》(The Road Less Traveled and Beyond)並稱其經典三部曲。
譯者簡介
游琬娟
台灣宜蘭人,淡江大學合作經濟系畢業。曾任職IBM公司及台灣博上富康廣告公司。目前從事翻譯工作,譯文散見於工商業類、休閒藝術類及廣告類雜誌。譯有《婚姻神話》、《曼陀羅小宇宙:彩繪曼陀羅豐富你的生命》等書。
誠摯推薦
王意中 王意中心理治療所所長、臨床心理師
呂奕熹 馬偕醫院協談中心諮商心理師
周志建 敘事資深心理師、故事療癒作家
張英熙 臺北巿立大學幼兒教育學系助理教授
許皓宜 諮商心理師
賴佩霞 《魅麗》雜誌發行人、身心靈老師
蘇絢慧 諮商心理師、作家
(謹依姓氏筆劃排序)
目錄
<作者序> 請賦予關懷,謹慎以對 史考特.派克
第1章 與魔鬼訂約的人
第2章 邪惡心理學的雛型
第3章 面對日常生活的邪惡
第4章 查琳──一個教學案例
第5章 著魔與驅魔
第6章 美萊村──檢視團體之惡
第7章 危險與希望
作者序
請賦予關懷,謹慎以對
本書頗具威脅性。
我之所以要寫,是因為我想有人需要它。我相信,本書可以達到全面的治療效果。
然而,我也是抱著惶恐、戒慎之心來執筆。因為本書可能會造成傷害——使某些讀者陷入痛苦;搞不好更糟——有些人還可能濫用書中的內容去傷害他人。
我曾經事先詢問判斷力與操守都很不錯的讀者:「您認為本書中所探討的人性之惡,算不算不道德?」他們全都不以為然,其中某人還補充說道:「我們教堂裡曾有人說:『就連聖母馬利亞也能讓人產生性幻想!』」
儘管這樣直截了當、簡潔有力的反應頗切合實際,但我還是不太放心。倘若本書造成任何的傷害,謹在此對讀者及社會大眾致歉;同時,也懇請各位小心應付、謹慎以對。
所謂小心應付、謹慎以對,其中也包括付出愛心。如果本書揭開了你內心的傷痛,請一定要寬容自己、愛自己。如果有一天你發覺鄰居心懷不善,也請你以溫暖的胸懷及愛心善待他們。所以,務必小心應付——用您全心全意的關懷!
邪惡的人易生恨,但請切記,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告誡世人:「要憎恨罪惡,愛有罪的人。」一旦真正因此而看清邪惡之人,那麼「上帝的恩典就會降臨己身」。
將某些人貼上邪惡的標籤時,我是用極度嚴苛的價值標準,我所信靠的主說:「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你們被論斷。」這一段話經常被引述,然而主耶穌不是要我們永遠不可以評斷鄰居,祂還繼續說道:「你這假冒為善的人,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後才能看得清楚,去掉你弟兄眼中的刺。」(馬太福音七章一至五節)。耶穌是要我們極度地小心,以偉大的愛心來論斷他人。而所謂的小心與愛心,都是先從自我論斷開始。
若不能先正視人性之惡,就無法針對人性之惡對症下藥!面對人性之惡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不少人認為我的前一本書《心靈地圖》(The Road Less Traveled)是一本好書,但這本書可不是一本「好」書,而是探討人性的黑暗面;絕大部分攸關人類社會中最壞的分子,也就是我老實不客氣指稱為邪惡魔鬼的那一群人。論斷這些人有其必要。本文的主旨即是闡明:這些特殊的對象及一般的人性之惡,必須以科學方法加以研究。不能只是抽象討論,只談哲理,而應講究科學。為了切實力行,我們就一定得願意做評斷。至於提出批判可能釀成的危險,我將在本書最後一章的開端詳加討論,但首先,我要各位謹記於心:除非我們能事先自我批判及自我治療,否則就無法萬無一失地論斷別人。化解人性之惡的戰爭,往往是從家庭著手,而淨化自己的心靈,一直是人類所持有最強而有力的武器。
這本書之所以是高難度之作,原因眾多,最主要還是因為整個過程仍屬現在進行式。我還未看盡人性之惡,我還在學;事實上,我仍在起步階段。書中第二章之所以定名為「邪惡心理學的雛型」,乃是邪惡還未歸納出足以誇稱為心理學的具體科學知識。因此,容我再提醒各位:盡信書不如無書。事實上,本書的宗旨就是要引發大家針對現階段世人對於本書所述主題的無知,表示不滿。
先前我曾指出耶穌基督是我的救主,許多年來,從懵懂成為佛教徒及涉獵回教的神祕教義之後,我終於在一九八○年三月九日,四十三歲時,接受不分宗派的受洗儀式,決志成為基督徒。當時,我已撰寫本書多年,在寫作的過程中,上帝曾一度讓我為「基督徒的偏見」而道歉辯解。如今我不再辯白,不再讓自己陷入彼時所稱的偏見之中。此外,我也不想掩飾我的基督徒身分;事實上,我也辦不到。成為基督徒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我希望能因此使本書的內容更具說服力,也更完整。
但是我擔心,如果我的基督徒形象太過明顯,會讓某些讀者產生不必要的偏見。因此,也請各位小心這一點。從幾世紀前至今,大惡魔總是名義上空有基督徒的身分,假基督之名行事。在現世,基督教會雖不可或缺,然而即使具有守護作用,弊端卻層出不窮。我真的要為現世基督教會以及我個人的罪致歉賠罪。
聖戰及異端鎮壓與基督無關;戰爭、苦痛、迫害與基督不相干;傲慢、復仇也與基督毫無牽扯。在《聖經》中,耶穌第一次訓示群眾,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虛心的人有福了!」有福者絕非傲慢的人。而耶穌垂死之際,仍要求赦免謀害祂的人。
聖女小德蘭(Saint Theresa of Lisieux)修女曾在給她姊妹的信中寫道:「若妳願意平靜地忍受痛苦的試煉,那麼妳就是讓主耶穌基督有一愉悅喜樂棲身之處的人。」界定「真正的基督徒」是一件危險的事,但是如果我不得不下定義,那麼「真正的基督徒」應是「讓主耶穌基督有一愉悅喜樂棲身之處的人」。每週日有成千上萬到教會做禮拜的人,絲毫不願意在痛苦之境,平心靜氣地自處,因此,他們並不是讓主耶穌基督有一愉悅喜樂棲身之處的人。相反地,卻有上百萬位印度教徒、佛教徒、回教徒、猶太教徒、無神論者、不可知論者,願意忍受上述的試煉。本書絕無冒犯後者之意,卻有不少地方可能冒犯了前者。
我覺得有必要表達另一「非道歉的聲明」(nonapology)。許多讀者可能頗關切我以男性代名詞來指稱上帝。對他們的關切,我可以了解,也很感激。這是我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定。我一直是婦女運動強力的支持者,也大力主張以理性抗爭關於歧視女性字眼的文字活動。但首先,上帝並非中性。他不斷地擴充探索生命及愛(甚至是性事)。因此,用「它」來代表上帝,並不恰當。當然,我也將上帝列為「雌雄同體」來考慮,他一如女性般溫柔婉約、柔順善感、關愛養護、充滿母性。但儘管如此,或許是基於文化上的定位,我主觀感受的上帝之軀,男性化多過女性化。上帝除關愛照顧世人之外,他也想深入人心,洞察人類。雖然在上帝精力充沛地追逐人類時,我們並不會像不情願的處女一般,扭捏躲開上帝的大愛,但多半讓人產生上帝應是男性的聯想。誠如魯益師(C. S. Lewis)所說的,在上帝面前,人類全是女性。不論我們秉持哪一派的性別神學論(gender theology)或意識神學論(conscious theology),基於上帝的大愛,試圖讓耶穌基督在你我及他人的內心中誕生責任──一如聖母馬利亞生下耶穌基督,是世人的義務及責任。
然而,我卻要一反傳統,以中性代表撒旦。雖然我明白撒旦虎視眈眈想要滲透人類的內心,但我卻一點也體會不出這是性別上及創造力上的欲求──只有恨意及破壞力。斷定蛇的性別是件難事。
本書每一案例的細節,均經過我多方更改。儘管誠信無欺與精密準確是精神治療及科學的基礎,但是本書仍具完整的價值;且對於保護隱私權的重視更勝於坦白揭露不相關的細節。因此,純粹主義者(purist)可能不信任我的「資料」;另一方面,若有讀者以為認識書中的某位病患,那麼你可能是搞錯了!可是,各位一定認得不少人的個性特徵,與書中所描述的患者並無二致。這是因為經過我的判斷之後,所有修正後的案例細節均未嚴重扭曲人類動力學(human dynamics)的現況。基於這種人類動力學的共通性,以及世人有必要加強對於人類動力學慎思明辨的能力,就是我之所以撰寫本書的原因。
史考特.派克於康乃狄克州新普斯頓市(New Preston)
內文試閱(節錄)
第一章 與魔鬼訂約的人
在喬治的腦海裡,每天都會出現一些怪念頭,
他必須半夜從家裡溜出去,開著車子到處跑,
最後還拿兒子的性命做賭注,和魔鬼訂了約……
在十月初的某個下午之前,喬治總以為自己的生活無憂無慮。他所掛心的事與一般兼顧業務人員、丈夫、父親三種角色於一身的人無異。他也像一般的屋主一樣,擔心家裡的房子不時漏水,或是經常要整理草坪!喬治這個人有潔癖,要求大小事做到井然有序。他就是那種碰到草稍微長高了,或是房子的油漆略有瑕疵,就可能掛心到極點的人。每到夕陽西斜的傍晚時分,總會有一股傷感與恐懼,莫明其妙地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喬治不喜歡黃昏時刻。然而這樣的情緒不過只是短暫的傷感而已。有時當他忙於業務,或是不巧剛好天黑了,他甚至不曾留意太陽已經下山!
喬治是天生的頂尖推銷員──英俊、能言善道、舉止從容、擅長說故事。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豪奪美國東南部的銷售區。喬治推銷的產品類似易開罐咖啡的塑膠蓋子,市場競爭激烈。他所任職的公司是全國生產該類產品的五家公司之一。兩年之內,他從一位業績頗佳的業務人員手中接管了公司劃定的銷售區。喬治一秉重秩序、守規律的特質,使得銷售額增加了三倍。在他三十四歲時,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讓年薪與佣金輕輕鬆鬆達到六萬元;可以說是事業有成!
浮現死亡念頭
問題的徵兆始於蒙特利爾一地。公司派喬治前往參加塑膠製品廠商年會。會議在秋天舉行,他和太太葛蘿利亞都不曾見過北方秋天的葉景,於是,喬治決定帶她同行。蒙特利爾的葉景優美雅致,餐廳出色,葛蘿利亞的心情好極了!他們倆玩得很愉快。開會之餘,他們另外安排節目。行程的最後一天下午,兩人雙雙參觀大教堂。之所以到教堂,並不是因為他們是教徒──葛蘿利亞不是頂虔誠的新教徒;喬治則一直忍受母親狂熱的宗教信仰,對教堂沒半點好感。但是,他們仍把教堂列為觀光名勝之一,前往一遊。喬治覺得教堂裡幽暗的氣氛籠罩,感到興味索然。葛蘿利亞在教堂兜轉完畢,喬治的心情隨之開朗了起來!兩人走出教堂,陽光迎面而來,喬治瞥見大門附近有一小型奉獻箱,略微遲疑地停了下來。一方面,他一點兒也不想將錢投進箱子裡,或是捐錢給任何一間教堂;但另一方面,有種莫名的恐懼湧了上來,他害怕不捐錢會因此危及穩定的生活。這種恐懼令他不知所措。喬治很理性。不一會兒他突然想到捐一點小錢,應不為過;就像支付進出博物館或遊樂園的門票費用一樣合理。因此,他決定:如果口袋裡的零錢數額不多,就捐出來。零錢的確不多。於是,喬治數了五十五分的小額硬幣,悉數丟進奉獻箱裡。
就在那一刻,一種念頭首度襲上心頭;好比青天霹靂般真實的一擊,全然地出其不意,讓他一陣茫然,不明所以。那還不僅只是個意念而已,而像是猛然間刻劃在心頭的字語:「你活到五十五歲,就會死了!」
喬治將手伸進口袋找皮夾。旅行支票占多數,除此之外只有一張五元、兩張一元的鈔票!他從皮夾裡抽出零鈔,塞進箱子內。然後,緊握葛蘿利亞的手,向門邊衝出去。葛蘿利亞問喬治出了什麼差錯,喬治告訴她,突然覺得身體不適,想要回飯店休息。他甚至連自己從教堂的台階走下來,揮手招計程車,都不記得了!直到喬治回到旅館,神智不清地躺在床上佯裝生病,驚慌之情才逐漸釋然。
第二天飛往北卡羅來納州家園的途中,喬治的心情平靜,充滿自信,把那件意外盡拋腦後。
兩星期後,喬治駕車前往肯塔基州洽談業務,沿途看到「前有彎路」、「時速四十五英哩限制」的警告標誌。車子駛過路標之後,另一想法產生了!幾個鮮明大字深深地刻印在喬治的腦海中:「你四十五歲就會翹辮子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喬治覺得根不安。可是這一次,他能用稍微樂觀的角度來衡量這件事。前後兩次的念頭都和數字有關,而數字充其量只是數字,既抽象又無意義!如果確有其義,那麼這兩個數字為何會有不同?先是五十五歲,如今又變成四十五歲。如果數字一致,也許他會真的擔心,但這只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數字罷了!第二天他又依然「故我」。
過了一星期,就在喬治開車到某個郊外,車子駛進北卡羅來納州優普頓市,路標出現時,第三次的想法浮現腦海:「會有一位叫優普頓的人來殺你!」喬治真的擔心起來了!兩天後,他開車經過一處廢鐵道,又有「念頭」浮掠而過:「只要你一走進那棟大樓,屋頂就會倒塌,把你壓死!」
自此之後,喬治幾乎天天被這些魔念纏繞著,通常出現於開車上路,或是拓展業務之際。每到出差的那天早上,他就開始惴惴不安!上班心不在焉、幽默感也不見了、食不知味、夜晚失眠。在開車經過隆諾克河的那天早上,他還可以忍受現狀,可是一過了河之後,魔念又產生:「這可是你最後一次經過那座橋囉!」
喬治曾經想把「腦中的頑念」告訴葛蘿利亞。「但她會不會以為我發神經?」他實在難以啟齒。但是喬治面對這位夜晚躺在身旁鼾聲細作的枕邊人,一想到自己正與難題纏鬥,陷於進退兩難之際,不禁對心態平靜的葛蘿利亞心生妒恨。銜接隆諾克河的大橋是喬治最常往返的一條路徑,如果避走這條路,他每個月就得多繞幾百英哩的遠路,否則就會丟掉幾名客戶。去他的!這太荒謬了!他不能只讓一些想法、片段虛幻的想像力,來擺布自己的生活。但要證明並非空穴來風,卻毫無頭緒!而另一方面,又怎能知道不會一「想」成讖?終於,喬治想到對策了,他能證明這不是真的──如果他再到隆諾克河大橋去一趟,而仍能好端端地活著,就能證明他的想法錯誤!但如果意念為真,那……
凌晨一點鐘,喬治下定決心拿命一搏,賴活不如好死!他摸黑起床穿衣服,偷偷從家裡溜出來。家與隆諾克大橋距離七十三英哩,一路上他戰戰兢兢地開車。暗夜中,橋身終於隱約屹立於眼前,他感到胸口緊繃,幾乎無法呼吸。但是喬治仍勇往直前,把車開到橋上。在過橋後的兩英哩處,他把車調轉,再度駛回橋上,然後朝回家的路駛去。過關了!他已經證明自己胡思亂想──一些又蠢又荒謬的想法。於是,他吹起了口哨。天亮才回到家的喬治,心情亢奮到了極點。兩個月來,他第一次這麼舒坦暢快,心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沒想到,到了第三天晚上,情況又生變。當天下午喬治出差洽公返家,在接近費耶特維爾市時,經過一處深坑。「深坑被填滿以前,車子會一直開進深坑底,你將命喪於此。」剛開始,喬治對此新萌生的意念覺得好笑。不過只是一種想法嘛!他不是已經證實了嗎?何必在意呢!但是,當天晚上,他又失眠了。儘管他已經證實隆諾克大橋事件純屬子虛烏有,可是這並不表示,新冒出來「在深坑慘死」的想法不會發生,搞不好還會成真!隆諾克橋事件的平息,該不會只是安全的假象,先讓他表面安心,而他命中真的注定要埋首深坑?他愈想愈害怕,根本就睡不著!
也許讓大橋事件重演,再次回到深坑現場,說不定會好過一點?坦白說,這簡直沒什麼道理。即便他真的回到深坑,平安歸來,可想而知,下次他還是會因為荒謬的想法,再開車回到現場求證一番。然而由於已經憂心到無以復加的地步,重回現場的方式也許值得一試。喬治再一次在黑暗中整裝,偷溜出家門,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但是,令他驚訝的是,當他抵達費耶特維爾市,在深坑口將車停下來,然後打道回府,他確實是比較放心了!──一顆心可真是放下許多!自信心也找了回來!他又再一次篤信,自己是命運的主人。一返回家後,他便倒頭呼呼大睡。幾小時之內,的確西線無戰事。
喬治的病徵,逐漸顯現出固定的模式;病情也愈來愈嚴重。每隔一兩天開車上路,腦中就會出現新的死法。緊接著,他開始焦急不安,情況之嚴重已到不堪忍受的地步。喬治又不得不開車回到引燃他思緒的現場,心緒才告平靜。但是第二天他又故態復萌,如此這般周而復始,舊事一再重演。
喬治忍受了六個多星期。每隔一天夜晚,他就會開車到卡蘿來納州的鄉村繞一趟。睡眠時間愈來愈少,體重減輕了十五磅;他害怕前往工作地點,業績大幅滑落;一些客戶開始抱怨。對孩子的態度也是百般不耐煩。終於在二月的某個夜晚,他崩潰了!涕泗縱橫、激動地向葛蘿利亞訴說他的痛苦。葛蘿利亞因朋友的介紹,認識了我。第二天早上,她打電話給我,當天下午,我與喬治首度會面。
典型的強迫妄想症
我告訴喬治他患了典型的「強迫妄想型精神官能症」(obsessive-compulsive neurosis)。困擾他的「想法」就是精神科醫師所謂的「妄想」(obsession)。而必須回到現場的「頑念」,即是一種「強迫行為」(compulsion)。他驚訝的表示:「你說的對極了!我的確被逼。我根本就不想回到讓我心緒不寧的地方,因為我知道這麼做很可笑,我只想忘記,睡我的大頭覺,但就是辦不到。似乎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逼著我要胡思亂想,強迫我半夜起床回到現場。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是身不由己,被逼著回去的,你知道嗎?糟就糟在這一點。如果只是想一想也就罷了,或許還可以忍受,但是非得強迫我再回去求證,那真是要我的命。我的睡眠時間被剝奪,幾個小時內心交戰,反覆問自己:『應不應該回去?』,我真的要瘋掉了!這種『強迫行為』的病症,比你所說的那個什麼?──『妄想』,還要嚴重。我就是被這些鬼東西搞得快發瘋了!」說到這裡,喬治稍作停頓,焦急的望著我說:「你想我是不是瘋了?」
「不!」我答道。「我對你還一無所知,但是從表面而言,我看不出你有些許精神錯亂的症狀,而且情況也不比嚴重的精神官能症患者更糟。」
喬治迫不及待的問:「你的意思是說,也有人像我一樣患有『強迫妄想』的病症?難道這些人都不算瘋嗎?」
「沒錯!」我回答,「他們也許不是被死亡的念頭纏著不放;表現出來的受迫行為或許也不一樣。但是萌生不必要的惡念、做了不想做的事的行為模式,卻如出一轍。」我繼續向喬治敘述幾個更常見的妄想案例。我舉例告訴他,有些人因為擔心自己是否已把大門鎖上,不得不回家檢查,因此離開家出外度假,對他們來說是件難事。「我就是這樣!」喬治高聲說道。「我甚至得檢查三、四遍爐子的火關了沒有?太好了!你是說,我跟眾人沒什麼兩樣?」
「喬治,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和他們不一樣。」我說道。「雖然許多人──通常是功成名就的人──常會安全感稍顯不足、患得患失,但是不至於嚴重到整夜被魔念所驅使。你的精神衰弱已使生活產生無力感。雖然尚可救藥,但是從心理分析的精神療法而論,不太好治,可能得花很長的一段時間。你雖然未精神錯亂,但我想你的病情不輕。如果不全面治療,無力感必將持續不墜。」
三天後喬治第二次來就診時,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們第一次會診時,他是哭哭啼啼向我訴苦,近似哀憐的渴求心安。現在的他自信滿滿,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事實上,他的態度滿不在乎,一如我在本文稍後所稱的「酷哥」形象。我嘗試盡量多打聽一點他的生活狀況,但是所知不多。
「派克醫師,除了妄想和強迫行為的小毛病以外,我真的沒有其他煩心的事。而且自從上次就診後,我就已經痊癒了!噢!我承認我對某些事很在乎,可是和憂心忡忡不同。我的意思是說,我關心今年暑假,是否應該要粉刷房子?還是等到明年暑假再來油漆?但這只是在關心、在乎這件事而已,並未憂慮不安。我們在銀行的積蓄頗豐,我掛念孩子們在學校的表現。今年十三歲的大女兒黛比,也許該戴牙齒矯正器了。老二喬治!十一歲!成績平平。他不是智障,也沒有腦子發育不良的毛病,只是對體育比較有興趣。六歲的克里斯剛開始就學;他最清純,你如果說他是我的『心肝寶貝』也不為過。我必須承認,在我心裡對他疼愛有加!的確稍稍多過另外兩個孩子,但是我盡量不表現出來,我想我掩飾得不錯!所以,並未引起問題。我們的家庭生活安定、婚姻幸福。對了!葛蘿利亞會使性子,有時候,我甚至認為她簡直是個潑婦。但是我猜所有的女人都會如此。你曉得囉!就是月經類的情緒周期。」
「至於我們夫妻間的性生活?噢,還可以。性事方面沒什麼問題。但除非葛蘿利亞像惡婆娘一樣亂發脾氣,使得我們倆都沒心情做愛則是例外──而這應該算是正常的反應吧!」
「我的童年?嗯,並不是一直都很快樂。九歲時,父親精神崩潰,必須住在州立醫院。他們說他得了『思覺失調症』(schizophrenia)。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上次我深怕你說我發瘋的原因了。老實說,你一告訴我沒瘋,心頭的重擔頓時卸了下來。你知道嗎?我爸爸的病從不曾痊癒,好幾次通過醫院檢查,讓他回家休養,可是他的病都不曾真正根治。我想,他偶爾一定瘋得很厲害,至於瘋到什麼程度,我印象不深。我只記得必須去醫院探望他。而我討厭去,糗死我了!醫院這地方真讓人毛骨悚然。我上高二之後,就再也不想去看他。父親在我讀大學時去逝。沒錯,他是英年早逝。但對我們來說,是福不是禍。」
「我不認為這些事真正困擾了我。妹妹比我小兩歲,我們受到同樣的呵護!媽媽一直在身邊照顧我們;她是位好母親。我認為媽媽是過分虔誠的教徒;也不喜歡她總愛拉著我們上教堂。我只有這件事對她有微辭。上了大學之後,類似的情形就不再發生了!我們雖並不很富裕,但生活還算過得去。外公、外婆頗富有,一直大力支助我們。至於祖父母,我則一無所知。我們和外公、外婆很親。父親第一次住院時,我們甚至和外公、外婆同住。我尤其愛我的外婆。」
「噢!我想起來了!上次會面後,喚醒我一些記憶。說到強迫行為,讓我憶起,在我十三歲左右也得過這種病。我不清楚發病的原因,只是感覺到如果我每天不觸摸某些岩石,外婆就會死。其實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石頭;不過是學校往回家路上的岩塊,我只須記得去摸摸它就可以了!平常上課日,倒還無礙,只有在星期六、日會成問題。接著我必須每天挪出時間去摸摸它。將近一年之後,我便不這麼做了。我不曉得如何擺脫這件事,只是順其自然,好像是一個過渡階段!」
「這不禁讓我聯想,我也即將擺脫最近的這些魔念與強迫行為。我跟你說,自從上回見了你以後,我一次也不曾發作。我猜想可能已經痊癒了!也許我只想像前幾天那樣小談一陣。如果能夠如此,就讓我感激不盡了!你無法想像當我知道自己沒發瘋,而且也有人像我一樣產生那般可笑的意念時,我有多放心。或許是因為放下了心,所以病好了。我想我所需要的──正是你們所謂的什麼?──心理分析。我同意,也許如今還無法下定論,但是如果這夢魘將靠我一己之力來擺脫,對我而言,似乎曠日費時,代價又極大。所以,我寧可現在不預約下次應診的時間,只是靜觀其變。如果我這強迫妄想症的毛病又患了,我再繼續治療,但此時此刻,就暫時──得過且過吧!」
我嘗試對喬治循循善誘。我告訴他,在我看來,他的改變不大,且懷疑他的症狀短期之內又會再犯。我對他表示,能夠體會他打算觀望及等待後續發展的作法;同時也歡迎他隨時再回來找我。由於喬治心意已決,顯然只要他感到輕鬆自在,便不會繼續接受診療。因此,也就沒有再爭辯下去的必要。等,就是我唯一應採取的因應之道。
而我無須久等。
回憶童年往事
兩天之後,喬治打電話給我,語氣激動表示:「你說對了!派克博士。那些惡念又來纏著我了!昨天參加銷售會議後開車回家,在一圈急轉彎後的幾英哩,我突然起了魔念:『轉彎的時候,你把站在路邊搭便車的人撞死了。』我知道這僅是我瘋狂意念的其中之一罷了!如果我真的把人撞倒了,一定會有碰撞的感覺,或是聽到一聲巨響。可是,我就是無法將這樣的念頭從心中除去,總會想起躺在路旁水溝的屍體。我老是以為那個人可能還沒死,需要別人伸出援手,也不時擔心將遭人控告為肇事逃逸的駕駛人。終於在我返家之前,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於是,我把車調轉回頭,一直開了五十英哩,來到那個轉彎處。不用說,那兒當然沒有死人,全無車禍的跡象,草地上也看不到血跡,我這才比較好受。但是,我不能讓這種情形繼續發展下去。我想你說的沒錯,我的確需要接受這種心理分析。」
因為喬治的妄想強迫症狀接踵而來,所以他又恢復診療。接下來的三個月,他一星期前來應診兩次。心中的念頭不墜,比以前多得多。其中多半與他本人的死有關,有些則與別人的死因或被指控犯罪扯上關係。每一次經歷了或長或短的魔念及強迫行為纏身之後,喬治最後總是認輸,再次回到最初萌生念頭的現場,讓心情獲得疏解;他的痛苦不曾停歇。
診療過程的前三個月,我逐漸得知,喬治的病要比顯示於外表的症狀嚴重得多。先前他曾告訴我,他的性生活美好,但事實竟是糟透了!葛蘿利亞和他每隔六星期才行房一次,兩人的性生活像是在酒醉下進行,動作激烈、充滿獸性、草草了事。葛蘿利亞「潑婦般的脾氣」一發作,總會持續好幾個星期。我與她會面,發現她的沮喪非同小可,對喬治滿是恨意。她形容喬治是「軟弱、愛發牢騷的老粗」。而喬治也開始慢慢表露他對葛蘿利亞一大籮筐的怨恨。他眼中的葛蘿利亞是以自我為中心、全然不肯幫助別人、毫無愛心的女人。喬治與老大黛比、老二小喬治,完全疏離。他認為這是葛蘿利亞從中挑撥、一手促成的。克里斯是在家中唯一可與他相處的家人。喬治承認,為了讓小兒子不被「葛蘿利亞所控制」,他可能已漸漸把這孩子慣壞了!
雖然喬治一開始已經承認,他的童年不盡如人意,但是當我強逼他回憶時,他這才了解,童年恐懼驚嚇的殺傷力,超乎了他願意相信的地步。舉例而言,他仍記得八歲生日時,父親弄死妹妹的小貓咪。當時,他沒吃早餐,坐在床上做白日夢,遐想自己可能收到的禮物;這時,小貓咪進屋將他的房間弄得一團亂。父親緊跟在後,手拿掃帚狂怒的走進房間。正當喬治蜷縮在床上,大聲尖叫停手之際,一旁的父親仍兀自拿起掃帚,將小貓咪活活打死。這件事發生在父親的病情不得不住進州立醫院的前一年。
喬治也能追憶,媽媽發狂的程度幾乎與爸爸不相上下。在他十一歲的某一夜,媽媽都不讓他睡覺,她強迫喬治跪著替他們的家庭牧師禱告;祈求患有心臟病的牧師能夠活下來。喬治恨那位牧師,也憎恨媽媽全年無歇地於每週三、週五晚上及週日一整天,帶他去基督教堂。喬治還記得作禮拜時,媽媽的口中念念有詞,渾然忘我的扭動身軀呼喊著:「噢!主耶穌基督!」的舉止,令他羞愧得無地自容。與外公相處的日子,也未輕鬆悠閒到讓他想網住記憶。不過由於和外婆的相處,溫馨親切,因此倒還保持不錯的祖孫關係,但卻時常讓他隱約感到關係岌岌可危。與外公、外婆同住的兩年期間──在父親住院後──外公幾乎每星期都會打外婆。每一次喬治都深怕外婆被打死。所以他不敢離開家。即便是自己待在家裡,無所助益,但是說不上來為什麼,他感覺守在家裡也許可以防止外婆慘遭毒手而喪命。
我必須向喬治多方刺探,才能打聽出這些片段的資訊。他不停的抱怨,不了解自己為何老是想一些顯然對目前生活無解的問題;而且總是回想過去痛苦的記憶。他說:「我只想揮去這些纏繞不放的妄想意念及強迫行為。我不明白,盡談一些過去的不愉快,如何幫我去除這些症狀?」此時,喬治喋喋不休談論的,幾乎都是令他倍感困擾的頑念及強迫症狀。每談到一個「新念頭」,喬治總描述得特別巨細靡遺,似乎想再重溫是否要向「強迫性妄想」屈服,返回現場的痛苦滋味。事實上,喬治只是利用這些症狀,逃避現實生活。我解釋說:「這些症狀就像層層的煙幕,是使你深陷不可自拔的原因之一。你太忙於思考、談論纏繞著你的意念與強迫行為,所以空不出時間來設想這些症狀源起的根本問題。除非你願意停止利用這些煙幕,更深入正視自己不幸的婚姻,以及慘痛的童年,否則你將繼續受這些症狀的折磨。」
顯而易見,喬治也拒絕面對死亡的問題。「我曉得難逃一死,但是又何必思考死亡的問題呢?『死』怪怕人的,況且,我們又奈何不了它。思考『死亡』,也不能改變什麼!」我試圖對喬治表明:他的心態幾近荒謬。但是效果不彰。我告訴他:「事實上,你一直都在思索『死亡』。如果不是想到死心這件事,那麼你以為,糾纏你的所有強迫意念,都和什麼有關?黃昏時分令你焦慮不安,是怎麼回事?難道因為傍晚象徵一日將盡而讓你生恨,提醒了你『死亡』無人能倖免的道理,還不夠明顯嗎?其實你害怕死亡!這倒也無妨,我也怕死。但是你不願面對死亡,而一味的試圖逃避死亡的恐懼。你的問題不在於思考死亡這件事,而是你思考死亡的方式。除非你能夠不顧及死亡的恐懼來思考死亡,否則將繼續在非自由意志下為強迫式的頑念所苦,頻頻想到死亡。」但是,不論我如何費勁闡述,喬治似乎一點也不急於採取解決之道。
可是,他卻迫切地欲排解所患的病症。儘管喬治樂於談論他的症狀,更甚於提及與妻子和子女之間的疏離感。不可否認的,他的「強迫觀念」病症已非比尋常了!逐漸的,他會在發作時,在路上打電話給我。他會說:「派克醫師,我現在在洛利市,幾個小時前,我又產生另一個念頭!我已經答應葛蘿利亞回家吃晚飯,但如果我再回到原來的地點,就趕不及回家吃飯!我不知所措,想回家,可是又覺得必須到現場一趟。派克醫師,請你幫幫我,告訴我應該怎麼做。叫我不回頭,告訴我不應向『強迫行為』屈服。」
每一次我總是不厭其煩的向喬治表明,我不會告訴他應往東或往西,因為我無權這麼做,唯有他自己才有權自行作決定。要我替他決定,是不健康的心態。可是他卻認為我的反應沒道理。每次會診時,喬治都會滿懷哀戚的提出抗議:「派克醫師,我很清楚,如果你告訴我不能再回頭,我會照做;心裡也會好過多了!我不了解你為什麼不肯幫我,而總是不停的強調,告訴我該怎麼做不干你的事,但我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才來就診──要你幫我啊!──但你卻不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竟然如此的殘忍,好像連舉手之勞的忙都不肯幫,反而一直要我自己作決定。你難道看不出來,我就是做不到嘛!難道你不知道,我深陷痛苦的深淵無法自拔嗎?情況至此,你還不肯幫我嗎?」
週復一週,情況依舊。喬治的沉淪墮落,昭然彰顯。他染患痢疾,形銷骨立,神情益發憔悴,也變得很愛哭,他納悶不去求診於其他的心理醫師,是對?是錯?連我也開始懷疑對這個案例處理的方式是否正確?跡象顯示,喬治似乎有馬上住院的必要。
之後,情況急轉直下。喬治受診已四個月的某天早晨,他吹著口哨前來應診;精神煥發。我根快便察覺出他的改變。喬治表示同意,「沒錯,我今天的確好多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一連四天,一個怪念頭也不曾產生,甚至不覺得必須回到產生意念的現場。也許柳暗花明又一村,我開始絕處逢生了!」儘管喬治的病症未發作,但他似乎對於解決現實生活中,家庭方面或童年時期的痛苦經驗,也興趣缺缺,又恢復一副滿不在乎的酷哥調調。經我多方的慫恿,喬治這才不帶絲毫的真感情,談笑風生論及現實的一面。就在會診結束之前,他冷不防的問我:「派克醫師,你相信世上真有魔鬼嗎?」
「這是個奇怪又複雜的問題。為什麼這麼問?」我答道。「噢!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好奇而已!」
「你在閃避問題,一定有原因。」我注視他說道。
「其實只不過因為你讀了許多崇拜撒旦之類的離奇教派的書籍。你曉得,就像是舊金山的那些離經叛道的團體,這些日子,報章雜誌刊登了許多這一類的報導。」
「這倒是實情,但是這個問題怎會進入你的腦中?為什麼你會突然在此時此刻想到呢?」我表示同意。
喬治有點不悅地問:「我哪裡曉得?就是自然而然的一閃而過,你不是要我把心裡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你嗎?所以我就照做了!我不過是行所當行,把心事告訴你。至於為什麼會在腦中出現,就不得而知了!」
看來沒辦法再繼續追問下去!而會診也近尾聲,於是,話題就此打住。下一次的會診,喬治的心情仍然頗佳。他長胖幾磅,神情也不再憔悴。他指出,「兩天前,我又產生怪念頭。但是我已經不以為擾了。我告訴自己不會再為心這些愚蠢的念頭徒增煩惱。這些意念顯然不具任何意義。就算這幾天我真的要死了──那又怎麼樣呢?我甚至一點也不想回到現場──這念頭幾乎不曾在腦海中出現。我何須為了如此愚蠢不堪的想法,回去查證?我終於打敗了這個毛病!」
因為他的病症不再糾纏著他,所以我試圖再一次幫助他深入探討婚姻的問題。但是他的酷哥本性深不可測,反應總是空泛,流於表面化。我感到不安。喬治確實已漸入佳境。照理說,我應該高興才對,但對於他何以轉變至此,我一無所知。喬治的生活,以及他面對生活的態度,一直未曾改變,為何他的病會有起色呢?我暫且將我的不安,藏諸於心。
與魔鬼訂約的喬治
下一次的會診是在傍晚時分。喬治神色怡人的走了進來,酷哥的味道更甚以往。一如往常,我讓他先開口。短暫的沉寂之後,他從容不迫的說道:「我想要表白。」
「噢!」
「你曉得,最近我覺得好多了,而我並沒有告訴你為什麼!」
「噢!」
「你記不記得幾次前的會診,我曾問你相信世上有魔鬼嗎?而你想要知道,為什麼我會想到這個問題?嗯!我想,當時我沒對你說實話。我的確知道原因。但是我覺得把真相說出來,太不智了!」
「請繼續。」
「我現在仍然覺得自己有點傻,但是你都沒幫我什麼忙,又不願意設法阻止我回到產生怪念頭的現場。我必須自救,想辦法不向強迫行為屈服。於是,我只好自己想辦法囉!」
「你做了些什麼?」我問道。
「我和魔鬼訂約。我的意思是,我真的不相信世上有魔鬼,但我必須有所行動,不是嗎?所以我訂了一份約,內容是:如果我屈服於強迫行為,回到產生意念的現場,那麼魔鬼必讓我的惡念成真。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還不能肯定。」我答覆。
「打個比方,前幾天,在千普山附近,我產生這樣一個念頭:『下回你開車再走這條路時,車子駛過了堤防,你會喪命。』要是往常的我,一定會因此而心焦如焚數小時,最後還是會回到堤防,只為了證明這個想法不實,對吧!但是訂約之後,瞧!我是不能回去查證的。因為合約中規定,如果我回去,魔鬼一定讓我開車駛過堤防,然後魂歸西天。知道如此一來自己必死無疑,就斷無理由回去送死。事實上,不回到現場是另有居心的。現在你懂了嗎?」
「我懂其中的原理。」我不置可否。
喬治欣然的表示,「看來挺受用的。我曾經產生念頭兩次,但我一次也沒折返回去。我必須承認,與魔鬼訂約讓我感到有點罪惡。」
「罪惡?」
「你知道的,就是一種罪惡感,我的意思是,人不應該與魔鬼訂約,對不?除此之外,我甚至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魔鬼。但是,如果這招管用,信不信又如何?」
我沉默不語,不知道該對喬治說什麼。此個案錯綜複雜,讓我迷惘,我也對自己的感受,感到迷惑。我們倆坐在寧靜、頗富安全感的辦公室內,桌子將我們倆隔開,我注視著桌上柔和的燈光,發覺無數片段的想法,湧入腦裡。置身紛亂難解的思潮之中,我無法理出頭緒,也無法鬥得過這一份只為了讓原本虛幻不實的頑念及強迫行為化為烏有,而與根本不存在的惡魔所簽訂的合約。由於置身五里霧中,無法見樹又見林,所以我只好在辦公室時鐘滴答聲響的伴隨下,靜坐凝視著燈光。
「你有什麼反應?」喬治終於問了我。
「我不知道,喬治。我不知道自己的反應。我必須要有更充裕的時間來考慮。所以,還不知道該和你說些什麼。」
我再度望著燈光,而時鐘照樣滴答滴答響。又過了五分鐘,喬治似乎對於周遭的沉寂,感到不知所措。最後,他打破了沉默,說道:「我想我還隱瞞了一些小事。我猜這就是我之所以略感罪惡的另一項理由了。你知道嗎?與惡魔訂約還另有下文哩!因為我不相信真有魔鬼,所以我並不十分確信如果我折返現場,魔鬼會讓我葬生該地。為了收到實效,我必須想一些高枕無憂的辦法,防止自己返回原地。我問自己,能有什麼法子呢?然後,我想到這個世上克里斯是我的最愛。於是,我利用這一點作為協定的一部分;那就是,如果我真的讓『強迫行為』打敗而回到現場,那麼魔鬼會讓克里斯早夭。屆時我會死,克里斯也無法倖免。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能再折返現場了吧!即便世上並非真有魔鬼,我仍然不願意在這件事上以克里斯的生命為賭注!因為我深愛他!」
「所以,你也把克里斯的命當作交易的籌碼?」我機械式地重複他的話。
「是的!不太妥,對吧!就是因為這樣,所以讓我產生罪惡感。」
我再度不說話,慢慢理出頭緒。此時,已近會診的尾聲。喬治蠢蠢欲動,準備離去。我語帶命令說道:「喬治,等一下。你是我今天最後一位會診的人,我想針對你的情況,找出因應之道。我感覺很快就有靈感了!除非你急著離開,否則我希望你能留下來,等到我能夠將一些想法表達出來你再走。」
喬治侷促不安地等待著。我並不想讓他如坐針氈。身為精神科醫師的我已受過訓練──且自我訓練──勿下判斷。只有在病人感受到為醫師所接受,診療才能收到實效。唯獨在這種氣氛下,才可期盼病人吐露心事,讓他的價值觀呼之欲出。我執業許久才體會到,精神治療醫師往往有必要在會診期間,就某一特定觀點與病人持相反的立場,給予一針見血的診斷。但我也很清楚,應在會診已進行一段期間,當病人與醫師之間的關係穩固成形之後再下評斷,較為理想。喬治接受我的診療僅只四個月,關係尚淺。我不願冒險,太快對他驟下斷語。然而,為之,危也!不為,亦危也!
喬治再也無法悄然地等待下去,就在我絞盡腦汁、搜索枯腸之際,他脫口說出:「嘿!你在想什麼?」
我注視他,說道:「喬治,我在想,非常高興你產生了你所謂的罪惡感。」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應該感到罪惡。你的確是做了有罪的事。如果你對於本身的所作所為,絲毫無罪惡感,我可要非常擔心了!」
喬治馬上有所警覺。「我認為,心理治療本來就是要減除我的罪惡感。」
「但那是指不當的罪惡感。」我答道。「對善事心生罪惡,不但沒必要,而且有病。但如果對於歹事,絲毫不感到罪惡,也是不正常。」
「你認為我很壞嗎?」
「我認為,與魔鬼訂約時,你已做了壞事──一些邪惡的事。」
「可是我並沒真的做了些什麼啊!」喬治尖聲叫道。「你難道不明白嗎?這些事全放在我心裡。你不是告訴我根本沒有所謂的惡念、壞願望或不好的感覺這碼事嗎?你說過:『唯有真正採取行動,才構成惡。』這就是你所謂的『心理學第一定律。』你瞧!我什麼事也沒做,甚至不曾動一根手指頭去打人!」
「但是喬治你的確做了一些事!」我答道。
「什麼事?」
「你和魔鬼訂約!」
「但是什麼事也沒發生呀!」
「不對!」
「才不呢!難道你不了解嗎?這些全裝在我腦袋瓜裡,都是憑空想像的。我甚至不相信魔鬼的存在。連上帝、宗教這檔事我都不信了,又怎麼會相信魔鬼呢?如果我和活生生的人訂一份真正的契約,就另當別論,但是我並沒這麼做啊!魔鬼純屬虛構。所以,契約又怎麼會是真的呢!你怎麼能與根本不存在的物體簽訂真實的合約呢!所以,不能算真正的付諸行動。」
「你是說你不曾與魔鬼訂約囉!」
「老天!我有啊!我告訴過你,我與魔鬼訂了約!但那不是一份真實的契約,你想玩文字遊戲,在雞蛋裡挑骨頭?」
「不是的,喬治。你自己才想玩文字遊戲咧!我和你一樣,對魔鬼一無所知。我根本不知道魔鬼是男?是女?還是中性?我不知道惡魔有形與否?是一股力量?或者僅是一種概念?魔鬼究竟為何物,其實無關緊要,事實是你與魔鬼訂了約。」
喬治的態度丕變,「即便我真的與魔鬼訂約,也是一份無效的合約。每位律師都知道,受迫之下所簽訂的合約,不具法律效力。在用槍指著你之下所簽訂的合約不算數。上帝知道我是被逼的。而你也眼見我一直在受苦。幾個月以來,我總是懇求你協助我,但你絲毫不為所動。你似乎對我的處境充滿興趣,但基於某種原因,卻又不願除去我的痛苦。過去幾個月,我真可謂飽受折磨,嘗盡痛苦。如果我這不是受迫被逼,我不知道該叫作什麼?」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佇立在窗口一分鐘,遠眺一望無際的黑暗。是時候了,於是我轉身面對喬治說道:「好了!喬治,我有些話對你說。希望你聽仔細。因為句句珠璣,事關重大。」
我仍然定睛視著他,回座繼續說道:「喬治,你的人格有一個缺陷。它是你最根本的弱點;是我們所談的全部困境的由來;是你不幸福婚姻的主因;也是你的病症、妄想頑念、強迫行為的成因。而今它成為你與魔鬼訂約的起因。甚至是你試圖替那份合約辯解的理由。」
「喬治,基本上,你是一個懦夫。」我繼續說下去。「只要情況稍為棘手,你就見風轉舵。當你面對現實,知道自己幾天之內就會死,你就逃避,不願去思索,因為一想起來就會令你不寒而慄。面臨不如意的痛苦婚姻,你也逃開。你不但不正視問題,不採取行動,甚至連想都不願去想。然後,因為你逃避這些躲不掉的事,於是它們以病症、妄想、強迫行為的形式糾纏你。這些症狀可能是你的救贖,你可以說:『罹患這些病症表示我著魔了!我最好揪出這些魔鬼,讓它從我的體內一掃而盡。』但是你卻不如此,因為這意謂著,你得正視一些真正痛苦的事。於是,你又想辦法逃避這些症狀,不但不探究其義,反而試圖擺脫,一旦你發覺擺脫它們並非易事,你就轉而採取能讓你獲得慰藉、紓解的辦法!不論多麼的用心不良、邪惡或是帶有毀滅的成份。」
「你辯稱,與魔鬼簽訂的合約是在受到壓迫下締結,所以不算數。合約當然是被逼簽訂,但你為什麼會與魔鬼訂約,而不甩掉加諸身上的苦楚?如果說魔鬼潛伏身側,尋找出賣自己的靈魂,我敢打包票,他一定是專找身不由己的人下手。問題不在於受到逼迫,而在於人如何處理受壓迫狀況。有些人起身反擊、超越克服、一躍而過、破繭而出,人格淬煉昇華。但有些人則被打敗了,背叛招降。我必須要說,你就是屬於後者,你的因應之道真是輕鬆!」
「輕而易舉、悠哉遊哉最足以形容你。你喜歡把自己定位為悠閒自在的酷哥。但我不知道,你怎能真正的悠閒起來呢?喬治,你總是在找輕鬆、不費力的管道;一旦面臨『正確』與『輕鬆』兩者選一的抉擇時,你總是挑選後者──無痛無傷的那一種。事實上,你是想盡辦法找出輕鬆的排解之道,即便是出賣靈魂、犧牲了自己兒子,也在所不惜。」
「先前我曾說,很高興你產生罪惡感。如果你對於自己用盡各種輕鬆的方法除去問題,不覺得可鄙,那麼我便無法幫助你。你已經知道心理治療不可馬虎過關。而是一種正視問題的途徑,即使是痛苦不堪、百般難耐,也得咬牙前行。它不是逃避問題的途徑,而是行之不易的正確之道!如果你願意正視現實生活中的痛楚,例如:可怕的童年、慘淡的婚姻、死亡的問題、自我的懦弱,那麼我還可以助你一臂之力。我有把握我們終究能成功。但如果你想用最簡單的可行方式紓解痛苦,那麼我就把你劃定與魔鬼同一國。我察覺不出心理治療可以對你有所助益。」
真實面對自己
換成喬治不說話了!我聽到鐘聲滴答滴答響。截至目前為止,我們會面已兩小時。喬治終於開口說:「漫畫書中,某人一旦與魔鬼訂約,就身不由己。一旦出賣了自己的靈魂,魔鬼不會將靈魂還回原主。現在才要我改變這一切,也許已經回天乏術,太遲了!」
「我不知道,喬治。」我答覆他。「我告訴過你,這些事我知道不多。你是我所知第一位與魔鬼簽約的人。我和你一樣,甚至不知道是否真有魔鬼。但是基於我對你的認識,我認為,你的確與魔鬼訂了約,正因為如此,對你而言,魔鬼是存在的。一心一意想要逃避痛苦的你,將魔鬼活化了!解鈴還須繫鈴人,因為你賦予魔鬼生命力,我想你應該也有同樣的能力讓魔鬼消失。潛意識的直覺告訴我,你可以轉禍為福;恢復原來的你。如果你能夠改變心態,願意忍耐受迫的壓力,那麼這份合約就不具效力。魔鬼就要另覓他處安身。」
喬治十分悲傷。他說:「過去十天,我比幾個月前舒坦了許多,雖然偶爾也會胡思亂想,但一點也不能困擾我了。如果要我扭轉這一切,無異是要我再恢復兩星期以前的生活方式──痛苦渡日。」
「這話錯了。」我表同感。「你無非是要我志願回到受苦受難的狀態!」
「喬治,我正是此意。我勸你必須這麼做,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自己。如要我硬性規定你這麼做,才能幫你,那麼我願意要求你遵行。」
「要我選擇痛苦。」喬治略有所思,說道:「我不知道,沒把握自己能否辦得到,也不確定是否要這麼做。」
我起身站立,問道:「喬治,你星期一會來嗎?」
「會。」
喬治起身。我走向他,與他握手道別。
該晚是喬治診療過程的轉捩點。到了星期一,他的病症又完全發作。然而,不同的是,他不再央求我,要我告訴他不要回到現場。他也稍稍願意深入觀照自己對死亡的恐懼,以及存在於他與妻子之間的鴻溝。而這意願隨著時間的累積逐漸增加。到後來,他終於能在我的協助之下,請他的妻子前來會診。我把她引介給另一位醫師,成效斐然。他們的婚姻生活開始展現生機。
葛蘿利亞加入診療後,重心放在喬治「負面」的感受──憤怒、挫折、焦慮、沮喪;特別是傷痛與悲哀。他可以察覺出自己多愁善感;對季節的轉換、子女長大成人、人事的無常,深有所感。他能夠了解,自己對於痛苦特別敏感及脆弱的負面感受,構成了他的人格特徵。喬治的「酷味」比較收斂,忍受痛苦的能力也益增。黃昏時刻仍令他不勝唏噓,可是他不再為此而焦慮不安。時有時無的妄想頑念、強迫行為的病症,已不像幾個月前我們討論與魔鬼訂約的那晚一般激烈。第二年的年底,這些症狀盡消。經過兩年的心理分析療程,他終止了診療,儘管喬治仍未成為一等一的強者,但絕對勝諸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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