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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敵

作者:李維榕
女孩將離婚的父親視作天敵,
其實父母離異,才是她的痛處。
在痛駡父親的表象下,藏著一顆受傷的心。

 

我上次見這小女孩時,已經是半年前的事。 一陣子不見,她就長高了。

雖然帶上口罩,清秀的眼睛仍然顯得雪亮。

我問她:「這半年妳好嗎?有沒有受疫情影響?」

她答得爽快:「沒有,就是不能上學,太悶人了!」

我又問:「那麼疫情有沒有影響爸爸探訪妳的安排?」

她又答:「時間減少了,只有一起吃早餐。但是他還是太囉嗦了!」

不用說,你也猜到這是一個父母離異的家庭。父親不斷爭取探視權,女兒卻十分抗拒,每次見面都要母親陪同。這每週一次的會面,父母都不願意走入對方的居所,三人長時間在街上遊蕩,設法滿足孩子的需求,實在狼狽。現在疫情迫切,吃過早餐便速速了事。對母親來說,這是一種解脫;對父親而言,父女的時段都被剝削了;而孩子,始終對父親毫不留情。

共同撫養,讓孩子在父母離婚後,仍可擁有父親和母親,理論上是一件好事。但是要做得成功,父母雙方都要心平氣和,而不是被恨意沖昏頭。

問題是,很多共同撫養的父母,為了爭取撫養權及探視權,已經在法庭上對峙多年,敵意猶新,孩子夾在中間,實在很難享受天倫之樂。

這個小女孩就是一個不幸的例子。她早期每到父親探視時,就會肚子痛及嘔吐,怎樣也不肯跟他走,最後母親答應出來陪伴,父女才成功出門。在這種情況下,父親變得完全被動,女兒一下子要吃東西、一下子要看戲,父親弄得團團轉,全無招架之力。有時覺得女兒太不講理,擺出父親的尊嚴,孩子立即反擊,讓他更是一敗塗地。有時女兒稍微軟化,父親以為可以乘機把她哄著跟自己走,甚至安排一些父女親子活動,但是每次都引來女兒大發作,讓他落荒而逃。

父親無法可施,到女兒學校去當義工家長,女兒知道後更是暴跳如雷,指著他直罵:「你在同學前醜態百出,丟臉死人了!」

左不是、右不是,父親知道自己與女兒之間隔著一個母親,沒有母親的支持,休想接近女兒。

原本老是怪罪母親的父親,漸漸明白這個道理,開始收斂對母親的指責,在電郵中向母親表達善意。電郵內容都是探視時間的安排。例如他說:「是否約定明天上午十時見面?」母親的回應卻是:「不是一早就約好了嗎?」又例如他說:「我想明天見女兒時給她一個紅封包,她一直都不肯接受我的禮物。」母親卻說:「你自己給她就成。為什麼要告訴我?」

這些電郵本身沒有什麼不妥,問題是他把全部內容的副本都發給社工及治療師,電郵就多了一層意義,好像處處表示自己說得多好,而母親的反應卻是那麼不耐煩!

他不知道,經過長年呈堂證供的經驗,母親對一言一談有多敏感,可想每次收到他的電郵時有多氣憤。他所謂的善意,正正就是在她的傷口撒鹽。

六個月前,九歲女童就告訴過父親:「你欺負我可以,但是你欺負媽媽,我就會三倍四倍還給你!」

我問他們,是否還記得孩子的話?

孩子重覆:「我說過,如果欺負我媽媽,我會十倍還他!」

我問:「不是三倍四倍嗎?怎麼加到十倍?」

她斬釘截鐵地說:「一向都是十倍!」

你想,每次見面前母親的心情都被這些電郵打亂,孩子又怎會乖乖地跟你走?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家庭時,孩子就告訴我們,父親是她的天敵;因為他欺負母親,她必須與母親聯盟,才可以抗拒。

看了這些電郵,我更明白孩子說的不是過去式,而是一個不斷循環的互動形式;父親讓母親不爽,孩子看不過眼,就會保護母親,打擊父親!

這種形勢,親子教育很難奏效,父親再努力也難以打動女兒!

最可惜的是,一個十分伶俐的小女孩,人見人愛,對誰都很有禮貌。就是一見到父親,就完全變了面,毫不留情,說有多狠就有多狠。

這個治療十分困難,因為各人的目的都不一樣,父親希望接近女兒,女兒卻叫他走得越遠越好,母親雖說希望孩子不要失去父親,但是她絕對不認為這個父親稱職。

這個每週一次的三人行,雖然暫時因疫情而縮短會面時間,但是如此下去,只會加深她對父親的恨意,把她變成一個口出惡言的小孩。

趁著她對我友善,我說:「妳可以不喜歡妳的爸爸,但是一個九歲孩子對父親如此凶狠,對妳自己的成長,始終不是好事。妳想繼續這樣嗎?」

她默默地搖頭。

我又說:「一個孩子的行為是需要有底線的。」

她十分肯定地宣布:「我的底線就是媽媽!」

我繼續:「其實妳心中一定不好受,每個孩子都希望有爸爸媽媽,沒有一個孩子願意這樣拒絕爸爸的。」

這次她低下頭來,不再應我,走去抱著母親,像個小嬰兒般牢牢地貼在母親身上。

我突然醒覺,我們一直只注意她的行為,其實父母離異,這才是她的痛處。在毒罵父親之餘,必然藏著一個渴望父愛的孩子。母女連心,這是不可動搖的道理,但是如果孩子因而視父親為天敵,那麼最終受傷的,還是孩子。

父母如果不能和睦相處,也許真的不適合共同撫養!